文/《中国报道》记者 刘雪云
9年前,21岁的法迪从巴基斯坦来到中国,进入江西中医药大学学习中西医结合专业。按照课程安排,大学三年级那年,他开始学习中医理论。“阴阳”是他接触的第一个中医概念,然而,晦涩难懂的古代汉语一度让他萌生退意。直到一次亲身经历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并坚定了他投身中医药事业的决心。
有天,法迪突发头痛,一旁学习针灸专业的女友见状提出要给他“扎几针”。面对未知的针灸疗法,法迪心里满是恐惧与犹豫。但在头痛难忍之下,他还是决定试一试。当银针轻巧准确地刺入相应的穴位,那股剧烈的头痛竟得到了缓解。那一刻,法迪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中医不再是书本上晦涩难懂的理论,而是能实实在在解除病痛的医学实践。从那之后,法迪便全心投入到对中医的钻研中。
“许多不了解中医的外国人常常将中医视为一种神秘的‘魔法’。但中医不仅是一种诊疗手段,更承载着数千年的医学智慧,它能真正为人类解决健康问题。”如今,在江西中医药大学攻读中医学博士研究生的法迪告诉《中国报道》记者。
当世界遇见“东方药方”
中医药的出海之路早已走过千年。唐宋时期,伴随着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声声,商队运载的不仅有丝绸与瓷器,还有大黄、黄连、肉桂、麝香等中药材。当时,这些中药材作为重要的贸易商品,一路西行,远传至阿拉伯世界乃至欧洲。至明代,郑和七下西洋,足迹遍及30多个国家和地区,他们的船队携带了大量藿香、龙胆草等中药材,其中用于防治疟疾、湿疹的药方在热带地区发挥了重要作用。
千年之后,中医药的全球故事仍在续写。在非洲,风油精、清凉油已成为当地广受欢迎的“硬通货”。有关数据显示,仅2021年,中国清凉油的出口量就高达4029.5吨,出口金额约2368万美元。而在法规严谨的欧洲市场,中医药也实现了准入突破。德国肯普滕市车站药房的柜台上,来自中国济人药业的疏风解毒胶囊已稳定销售5年以上,截至目前已累计售出约20万份。
法迪告诉记者,在他的家乡巴基斯坦,中医馆遍地开花。
不仅如此,从东南亚、中亚到欧洲,越来越多的公立或私立医院开始设立中医科、针灸中心等。许多原本不熟悉中医药的外国民众,开始接触、了解并亲身体验中医药独特的服务与疗效。
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目前有113个成员国认可针灸等中医药诊疗方式,20个成员国将针灸等中医药诊疗纳入医疗保障体系。此外,我国已与40余个外国政府、地区主管机构和国际组织签订了中医药合作协议,并将中医药内容纳入16个自由贸易协定。中国还在全球建设了30个中医药海外中心、31个中医药服务出口基地。
中医药已从古老的“民间药方”,发展为参与解决全球性公共卫生问题的“健康方案”。在抗击新冠疫情的全球战役中,中国积极向全球150多个国家和地区分享中医药诊疗方案,向10多个有需求的国家提供中医药产品,并派出中医专家队伍支援29个国家和地区的抗疫工作,为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作出了切实贡献。
“中医药‘走出去’从不是单向输出,而是为了促进文明互鉴,共同应对全球健康挑战。”上海中医药大学中医药国际化发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宋欣阳告诉《中国报道》记者。
看不见的“玻璃门”
近些年来,在国际学术交流场合,江西中医药大学教授蒋力生常常需要直面这样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来传播中医药?”“这些中医药到底有什么效果?”……
当法迪决定来中国学习中医时,也曾面对父母类似的疑虑:“中医究竟是什么?”“它真的有用吗?”
无疑,中医药的国际化进程仍然面临着一些无形的壁垒。在蒋力生看来,这些不了解、不信任既源自中西文化观念的差异,也与中医药在技术与疗效层面的某些解释及评价机制有关。
“在西方文化语境中,他们对东方体系往往存在误解甚至排斥。他们的第一反应常常是不解与误读,继而发展为隔阂与抗拒,甚至将我们视作某种‘文化矫正对象’,带有强烈的文化防御意识。”蒋力生告诉《中国报道》记者,这种认知不仅存在于专家,也渗透于一般民众中。
多位受访专家指出,中医药具有独特的传统特色,其在安全、疗效和质量评估体系方面,都与现代医学存在本质差异。现代医学强调循证,中医药受自身诊疗特点所限,在开展大规模、多中心随机双盲对照临床试验方面存在难度。以针灸为例,“扎”与“不扎”难以实现完全意义的盲法;中药复方成分复杂,也难以像单一成分的西药那样精准解析出“有效成分”与“作用机制”。因此,中医药常被贴上“神秘”“不科学”的标签。
诸如此类的不解与隔阂,也直接作用在严格的法规与政策限制上。“世界各国的法规政策差异也是中医药国际化面临的一大难题。”江西中医药大学党委副书记、校长朱卫丰告诉《中国报道》记者。
目前,各国对药品和医疗器械的注册审批、监管标准不同,仅有少数国家制定了专门的中医药法规。尽管中医药已在众多国家和地区获得认可并实现市场准入,但在部分国家和地区,中医药的法律地位仍处于“灰色地带”,甚至有些被认定为不合法,这些都限制了中医药在当地的发展。
葡萄牙是欧洲较早完成中医立法的国家之一,并在2024年将传统中医学纳入国家高等教育学位体系。“但在葡萄牙,中医药在实际诊疗场景中,仍面临与西医体系深度磨合的挑战。”朱卫丰说。
以标准对话,用疗效说话
要让中医药真正“走出去”、扎实“融进去”,如何用世界听得懂的“通用语言”诠释这门古老智慧成为关键。中医药国际标准化正架起这样一座沟通世界的桥梁。
“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发布《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以下简称ICD-11)。在修订的过程中,我们成功将300多项中医疾病和证候纳入了主流疾病分类体系。”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曙光医院临床标准化研究室主任桑珍告诉《中国报道》记者,这意味着从那时起,中医药不再是“信息孤岛”,而是被正式纳入全球医疗话语体系。
在桑珍看来,中医药国际标准化既是中医药产品、服务质量和安全的“保障者”,更是中医药文化理念走向世界的“传播者”。其更深层意义,在于构建中国在全球健康治理中的话语权,为应对人类共同健康挑战提供了一份“中国方案”。
然而,东西方医学体系的本质差异,也为标准化之路设下了现实障碍。桑珍以冬虫夏草为例解释道,现代医学追求成分的精准量化,比如要求明确草药中的具体成分及其比例,但中药如冬虫夏草、人参等成分不尽相同,其复杂性在于人参含有多糖、皂苷等,冬虫夏草则含有多糖、甘露醇等多种成分,它们的作用机制难以进行简单的拆解,这与西医“单一成分、明确靶点”的逻辑存在天然的差异。
“但这不意味着无法突破。”桑珍强调,在人类对健康的共同追求面前,医学本无界限。中西医是共同对抗疾病的“战友”,而非“对手”。我们应在尊重中医传统精髓的基础上,以更广阔的视野构建与现代医学体系兼容的中医药标准。
展望未来5到10年,桑珍坚信中医药将走向世界,并融入全球医疗体系。“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的标准化工作既要致力于自身建设,努力构建符合中药特色的安全、疗效、质量评价体系,也要以开放的姿态拥抱现代科技,借鉴现代医学的优秀成果,找到共性之处作为对接彼此的桥梁。”桑珍说。
中国工程院院士张伯礼在接受采访时曾指出,中医药“走出去”是一个渐进过程,既要“练好内功”,积极做好自己的基本功课,更要靠确切疗效赢得信任。
为了打消家人的疑虑,法迪带母亲前往巴基斯坦当地的一家中医馆体验艾灸。起初,他的母亲还担心艾草会灼伤皮肤,但在背部疼痛得到缓解后,她的态度彻底改变,甚至鼓励法迪,如果他愿意,毕业后可以考虑回家乡开一家中医馆。
“很多人对于中医的认识还停留在把脉和针灸,对于艾灸等其他中医疗法了解仍有限。”法迪说,只有让大家先了解中医、体验中医,才能建立起信任,进而选择中医、相信中医。
对于“中医药如何更好地‘走出去’”的实践命题,朱卫丰给出了“医疗先行”的答案。“让外国人接受中医,首先是要让他们看到中医的有效性。通过医疗服务先行,让实际疗效说话,逐步建立对中医的认知与信任。”
朱卫丰进一步强调,在医疗先行的同时,要加强国际学生的培养,着力培育一批既懂中国文化,又掌握中医药技术的“洋中医”。目前,江西中医药大学在葡萄牙已经培养了6批“洋中医”。此外,葡萄牙的高校还历史性、成建制地安排学生来华,进行为期3个月的中医药系统学习。“我们希望从医疗服务开始,带动人才交流和培养,增进中外互信和文化互鉴,真正实现中医药和中医文化的海外传播与扎根。”朱卫丰说。
(《中国报道》2025年10月刊)
责任编辑:柴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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