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质量中药材从何而来？

文/《中国报道》记者 王金臣

从田间地头的泥土芬芳，到药房柜台的缕缕药香，中药承载着中华民族数千年的健康智慧。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种植不规范导致药效下降、加工粗放影响品质稳定、炮制技艺失传危及药性发挥等“中医亡于中药”的忧虑响起。

如何让“好草”变“好药”？让中药的“根”扎得更深、更牢？近年来，一场以种质资源保护、种植标准化、炮制技术传承创新为核心的高质量发展变革，正在全国范围内深入推进。

强化中药材“寻根固本”

近3个月来，江西省林业博物馆副馆长、江西省林业科学院森林药材与食品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高丽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森林药材与食品研究所的种质资源圃内查看一排排嫩绿的幼苗。记者走进这片占地数百平方米的育苗区看到，整齐排列着的约1.8万株金毛狗幼苗，叶片舒展，根系初成，正在人工调控的温湿度环境中茁壮成长。

“我们成功突破了金毛狗孢子育苗高效繁殖技术，现在的幼苗长势喜人。”高丽琴向《中国报道》记者介绍时，语气中难掩欣喜。

金毛狗，这一名字源于其根茎上覆盖的金色茸毛使其外形看起来像狗，是中药材狗脊的基源植物，为我国传统道地药材之一，距今已有1900多年的应用历史。《神农本草经》记载：“狗脊，味苦平。主腰背强关机，缓急，周痹，寒湿，膝痛，颇利老人。一名百枝。生川谷。”狗脊是数十种经典方剂，如舒筋健腰丸、壮腰健肾丸、狗脊丸的核心原料；金毛狗茸毛更可外用止血。

然而，由于野生金毛狗群落自然更新能力弱、对生长环境要求苛刻，加之长期过度采挖，野生金毛狗资源急剧萎缩。2021年，其被正式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且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禁止非法采伐与交易。

种源危机成为制约中医药产业发展的瓶颈。若不能实现人工繁育，保证中药材种苗的质量和数量，临床用药完全依赖野生或进口的局面将难以扭转。

破局之道在于科技攻关与资源保护并重。高丽琴表示，江西省林业科学院森林药材团队经过系统监测金毛狗野生居群的光照、温湿度及土壤条件，模拟其原生生态环境，创新采用“仿生播种”技术，实现了从孢子萌发到幼苗移栽的全周期可控培育。

“我们培育的金毛狗幼苗从孢子播种到可移栽，周期缩短到70—80天。更为关键的是，仿生环境下培育的幼苗根系发达、移栽后污染率低，成活率达到98%以上。”高丽琴告诉《中国报道》记者，“这不仅为野外种群回归提供了种源保障，也为规模化种植和可持续利用奠定了基础。”

人工栽培的成功，意味着金毛狗彻底摆脱了对野生资源和进口种源的依赖。这一突破，不仅是科研上的胜利，更是我国中药材种质资源保护与利用协同推进的生动缩影。

江西中医药大学首席教授、岐黄学者刘红宁告诉《中国报道》记者：“中药材在种植端归为农业、林业。但因其种类繁多，且部分品种用量小、产量低、种植条件苛刻，与小麦、玉米等农产品不同，种质资源开发与保护更具挑战性。不过，经过中药资源普查，国家对中药材种质资源已有全面系统了解，建立了中药材种质资源库，旨在保护这些资源不致失传，并使其得以保护。”

第四次全国中药资源普查数据显示，我国基本摸清了中药资源家底，汇总了1.8万多种中药资源的种类和分布等信息，常用的600多种中药材中有300多种已实现人工种植养殖，沉香、人工麝香等一批珍稀药材的人工繁育和替代品已实现产业化生产，满足了群众用药需求。

在品种选育方面，国家通过科技专项支持，已累计选育出优良中药材品种700多个，授权新品种112个，涵盖人参、三七、当归、黄芪等主要药材。同时，建成40多个国家级中药材良种繁育基地，可保障120种常用药材的良种供应，初步形成了“资源保护—品种选育—良种推广”的链条式发展格局。

为中药材生产“立规明矩”

虽已过采收时节，但走进江西省宜春市樟树市阁山镇江枳壳中药材种植基地，抬眼望去仍是郁郁葱葱。

在这片千亩枳壳林，水肥一体化、自动喷头、智能捕虫灯、数据传感器等数字设备在林间随处可见。樟树市江枳壳农业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皮清勇告诉《中国报道》记者，物联网系统的应用让枳壳基地标准化程度更高了，枳壳质量也更高了。

“自2014年建设基地以来，我们就采取企业+合作社+农户的模式进行规模化经营，以标准化建设、标准化种植打造中药材种植样板基地，积极参与枳壳地方标准的制定。”皮清勇告诉记者，“2020年，樟树市开始推行中药材标准化、规范化、生态化种植，在这一背景下，我们也在持续推动基地标准化建设。”

据了解，2022年，国家药监局等四部门发布的《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GAP）要求企业应当制定中药材质量标准，标准不能低于现行法定标准。

不过，当前部分中药材种植基地或合作社并未着急建设《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GAP）基地。皮清勇认为，这主要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实施《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GAP）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和资金，特别是小型中药材种植基地普遍面临资金不足问题；二是建设《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GAP）基地需要配备一定规模的仓储物流建筑，中药材种植基地基本在山区，涉及建设用地规划和审批，困难较大。

“中药材种植基地实施《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GAP）是今后的必然趋势。下一步，我们计划与龙头药企联合导入《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GAP），目前正在和两家药企沟通。”皮清勇说。

“中药材种植属于农产品管理范畴，但国家药监局已通过推行《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GAP），采用‘企业+合作社’的模式将监管链条前移至种植环节。”甘肃中医药大学副校长晋玲在接受《中国报道》记者采访时表示，药监系统可引导企业自建或合作共建原料药材基地，强化源头质量管控，推动主要品种实现规范化、可追溯的标准化生产。这已成为中药材高质量发展的必然趋势。

位于樟树市阁山镇的林长 + 中药材江枳壳样板基地。 摄影 / 李士萌

炮制技艺实现“点石成金”

江西中医药大学岐黄国医书院内，药香氤氲。中药炮制技师朱美礼正俯身于药匾前，手法娴熟地进行着中药泛丸的制作——刷水、晃动、加粉、刷水，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在一次次翻动中，细小的药粉渐渐聚集成圆润的小丸粒。这种传统技艺让丸剂便于吞服、不易吸潮，体现了“药不过樟树不灵”的深厚底蕴。
中药炮制是中医药学的核心技艺之一。通过净制、切制、炒制、炙制、煅制等多种工艺，实现“减毒增效、改变药性、便于制剂”的临床目标，承载着千百年来中医药人的智慧结晶。

然而，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传统手工炮制面临挑战。大规模、标准化的生产需求，使得部分企业难以完全沿用耗时费工的古法工艺。如何在传承与创新之间找到平衡，成为中医药现代化进程中的一道必答题。

江西中医药大学教授于欢在接受《中国报道》记者采访时表示，不同的加工方式会改变药物的性质，从而在临床上产生不同的应用效果。以地黄为例，处方用名包括了鲜地黄、生地黄、熟地黄、生地炭、熟地炭、九制熟地等。这意味着经过不同方法炮制，成为作用各不相同的药，或可清热生津、或可清热凉血、或可滋阴补血、或可凉血止血、或可补血止血、或可益精填髓。临床医生经过辨证论治，根据不同需要进行选择。

目前，我国已建立起以《中国药典》为国家标准，全国中药炮制规范（部级）、省级炮制规范为补充的中药质量标准体系。若《中国药典》缺失某些品种，全国炮制规范（部级）、省级炮制规范将作为次级标准进行补充收录，以便用于临床用药。九蒸九晒熟地黄就是其中一例。江西中医药大学岐黄国医书院保留传统九蒸九晒熟地黄炮制，参考了省级炮制规范，在满足个性化临床用药需求的同时，也为传统技艺的传承提供了支撑。

在教室与中药材堆之间来回穿梭的于欢，不仅是一名中医药的“传道者”，更是一位执着于守护传统技艺的“寻宝人”。

为了让濒临失传的中药炮制古法重获新生，于欢和其团队深入民间，走访老药工，搜集散落在乡野间的宝贵经验，抢救性保护一项项珍贵的传统工艺。从“漂法”到“米泔水制”、从“动物血制”到“药汁辅料制”，这些古籍中记载却几近消失的炮制技法，正被他们一一唤醒。

据介绍，于欢和其团队还建立起一个紧贴临床需求、服务生产实际、遵循古法精髓的中药炮制数据库，为现代中医药发展提供坚实支撑。在他们的努力下，像鳖血拌柴胡、九蒸九晒黄精、枳实炒制白术、大蓟炭等特色中药饮片，通过科学研究验证了其药物机理和独特疗效。

于欢认为，传统方法能更好地转化药性、增强疗效，但其机理长期依赖经验传承，缺乏系统科学验证。如今，科研力量的介入正在破解这一难题——通过现代分析技术，量化比较不同工艺下药材成分的变化，为传统技艺提供数据支撑，并推动其向标准化、可控化方向升级，推动传统制药工艺向现代加工工艺转变，以适应市场需求和人民健康需求。

谈及在这方面的人才培养，于欢建议 ，学校要注重将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融入教学实践，相关课程设置应突出“非遗+现代生产”的融合模式，既让学生掌握传统炮制精髓，又了解工业化生产的规范流程，培养出兼具文化底蕴与创新能力的复合型人才。

(《中国报道》2025年10月刊)

责任编辑：柴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