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秦俑 一颗苏醒的心

有些地方，仿佛注定要在生命里两次抵达。一次用懵懂的眼睛，一次用苏醒的心。

我的两次秦俑之间，隔着十三年的岁月，一条从扬州到西安的航线，还有一个孩子从童年走向青年的全部足迹。

2012年，扬州的琼花方谢。父亲拿着两张崭新的机票，像握着来自远方的邀请函：“走，带你去看兵马俑。”那年我六岁，对这个词的全部想象，还停留在画册上那些灰扑扑、排排站的泥人。

当一号坑在眼前铺开时，千军万马的沉默迎面扑来。先是那一片无边的、沉沉的赭褐色，像大地突然在这里袒露出了它深藏的、严肃的肌理。然后，才是那排列着的、沉默的军阵。千军万马，却了无一声，只以一种亘古的寂然，将一种庞大的压力直送到人心上来。我那时是那样小的一个小人儿，下意识地便攥紧了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是温厚而有力的，他觉出了我的怯，便笑着将我高高举起，让我骑在他的肩上。视野豁然开朗了，我便是在那高处，看见了那一片陶土的海洋。现在想来，那次的震撼，是全然感官的，像一个未及防备的人，被一声巨响的洪钟震得心神摇曳。我只觉得他们“老”，老得不可想象，老得令人肃然。那一双双塑出的、空洞的眼睛，仿佛都穿越了茫茫的光阴，静静地落在我身上。我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历史，只觉得心里给塞得满满的，有一种想哭却又哭不出的庄严。那份最初的、关于“古老”与“伟大”的印记，便如此，不由分说地烙在了一个六岁孩童心灵的底片上了。

十三年，竟如渭河的水一般，潺潺湲湲地就流走了。今年夏天，我接到了西安翻译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仿佛命运早就在十三年前的那次探望里，埋下了一粒种子，如今到了它破土而出的时辰。报到之前，我们全家又去了一次秦俑。去时是个瓢泼大雨的天，骊山给笼罩在一片迷离的雨雾里，带着一种决绝的凉意。游人稀少，博物院便更显得空旷而沉静，只听得雨水沿着秦砖汉瓦的檐角汇成珠帘，哗哗地响，又急急地打在石板上，噼啪作响，像是那沉睡的王朝，在梦里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密语。

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需要被举起来的孩子了。我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在湿漉漉的地上，用自己的眼睛，平视着他们。讲解的是一位声音柔和的西安女子，她的言语，像一把精巧的钥匙，替我打开了另一重门。她指着一尊跪射俑身上那几乎难以辨察的、暗红的彩绘痕迹，轻轻地说：“他们刚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是鲜活的，是彩色的，有朱红的战袍，绀青的铠甲。是岁月，一点一点，剥落了他们外在的华彩，却把魂，牢牢地锁在了这陶土的身躯里面。”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却又深深地刺了一下。我再度凝神去看那尊跪射俑——他右膝踏着实实在在的大地，左膝弓起，身躯微侧，是一种无比沉稳而又蓄势待发的姿态。他的眼帘垂着，目光向着下方，可那整个身姿里，却含着一股引而不发的、惊人的力量。他不在冲锋，也不在呐喊，他只是“在”那里，以一种绝对的专注与坚定，“在”着。于是，那整个军阵的魂魄，仿佛就凝聚在他这沉默的躯体里了。先前雨水带来的凉意，此刻忽然间消退得无影无踪，一股深沉的热流，从我心底汩汩地涌起。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扬州。那是一个被水浸润着的、柔婉的梦。那里的底蕴，是古运河上荡漾的清波，是瘦西湖边飘拂的杨柳，是盐商园林里的精巧曲折，是月光下二十四桥的玉人箫声。而西安的魂魄，却是这黄土高原的厚重与苍凉，是帝王的雄心，是金戈铁马的悲怆，是这陶土烧铸出的、千年不坏的沉默。这一水一土，一柔一刚，竟如此奇妙地，并置于我生命的血脉里了。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丰盈。

父亲在一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那掌心的温度，竟和十三年前一般无二。年幼的弟弟，在一旁学着将军俑的样子，努力地挺直了他小小的胸膛，那认真的模样，惹人怜爱。看着他，我仿佛就看见了十三年前，那个被父亲举过头顶的、懵懂的自己。

我忽然间明白了。我们这两次来此，哪里仅仅是一次寻常的家庭出游呢？这分明是一场无声的仪式。是我的父母，将他们所理解的历史，他们所珍视的文化，以及他们对子女未来的、最深沉的期盼，都郑重地交付给了这片黄土，交付给了这沉默的军团。这，是一种比血脉更为深沉、更为广阔的传承。

如今，我已是西安翻译学院的一名学子，修习的是财务管理。我常常想，我所要做的，或许便是成为一座小小的“翻译”之桥，不只在于语言的转换，更在于价值的沟通。便如这眼前的秦俑，他们的价值，又岂是当年烧制他们所费的泥土、工时所能衡量的？他们在两千年的沉默里，所承载的文明与精神，早已是一种无法估量的、持续增值的财富了。

走出博物院时，雨已渐歇。天边透出一抹干净的、鱼肚似的亮色，远处的骊山，在氤氲的雨雾里，显得苍苍茫茫。我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那些古老的陶俑，依旧在他们坚守了千年的位置上，沉默如谜，一动不动。

但我知道，他们于我，已不再是历史的冰冷遗存了。他们是我生命故事里最坚实、最温暖的背景——见证着一个从江南水巷里走出的少年，如何在这片黄土高原上，找到了他精神的故乡；也见证着那浩浩荡荡的中华文明，如何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生不息，一脉相承。

（作者：西安翻译学院国际商学院25级财务管理专业 杨优怡）

责任编辑：刘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