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的月光

一

夜凉如水，月光溜进书斋，落在泛黄的《苏东坡集》上——活像个好奇心爆棚的小调皮，扒着泛黄纸页东瞅西看，非要摸清这位千年前“顶流诗人”的藏糖秘诀。

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忠实信徒，我常在有雪没雪的深夜与白居易共饮绿蚁新醅酒，与赵师秀闲敲棋子落灯花。可唯有苏轼，让我生出追星般的狂热。他的诗句不是印在纸上的符号，而是月光。指尖刚触到纸页，就捅开了装满松烟墨香的老罐子，墨气混着月华漫出来，“苏轼”二字在光晕里晃了晃，竟从纸上跳下来拍我肩膀，咧嘴笑：“来，带你逛我的月光人生，甜到心坎里那种！”

这月光够仗义，跟着苏轼跑了一辈子：从眉山青石板路到汴京朱门宫墙，从黄州东坡田垄到岭南椰林海岸，从琼州海峡的浪涛到常州的庭院，哪儿都没落下。这月光分明是苏轼揣在怀里的“快乐魔法棒”，专给苦日子撒糖，把艰难卓绝的事酿成饶有风趣的事，把颠沛流离过成诗酒年华。

二

嘉祐元年的月光，是块刚从山涧捞出水的水晶糖。我混在赶考的书生队伍里，看见十九岁的苏轼穿青衫、背行囊，活脱脱个意气风发的闯将，走路带风，浑身是使不完的劲。行囊里藏着两样宝贝：母亲程氏亲授的《汉书》，批注比学霸笔记还密；眉山父老送的“蟆颐观”香墨，刻着“文星高照”四个小字，跟现在的“金榜题名”祈愿符一样，盼他笔下生花，光宗耀祖。

千里赶路，别人喊腰酸背痛，他却每晚借着月光看书，看到兴头就提笔批注。船行汴河时，两岸灯火凑着月华热闹，渔歌晚唱混着船桨咿呀，他一时兴起写下“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字里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豪情，又藏着“前路漫漫，会不会有坑洼”的小忐忑，像极了刚闯社会的我们，揣着理想盼机遇，纯粹得可爱。

汴京的月光也来凑趣，一头就钻进欧阳修的书斋。欧阳老先生对着堆积如山的科举考卷犯愁，眼皮快粘在一起时，突然瞥见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眼睛亮得像探照灯，拍着桌子喊：“快哉快哉！读轼书，不觉汗出，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这份赏识很坦荡，不看背景不看关系，只看才华与仁心，像月光一样公平无私。原来真正的伯乐，从来都如月光般，不问来路，只照才情。

放榜之夜，金明池畔月光铺得像满地碎银。苏轼穿崭新官服站在琼林宴台阶上，望着御道两侧泛着幽光的槐叶，想着家里的父母兄弟，想着眉山书塾里的晨读暮诵，走路都带小蹦跳。他满脑子都是“大展拳脚，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压根没注意到朝堂上两束“月光”已悄然靠近——嘉祐三年，王安石写下“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一个想变法革新，破旧立新；一个想稳健守仁，体恤民生。虽然后来有了分歧，有了朝堂风波，但此刻的苏轼沉浸在中第的喜悦里，不知未来有诸多“小插曲”。可那又怎样？有月光照着，再难的路也能走出乐趣，人生本就是场充满意外的漫游，重要的是带着笑意前行。

三

熙宁年间，朝堂起了小风波，新旧党争暗流涌动，月光也添了点“小焦灼”。王安石推行新法，苏轼见有些政策操之过急，青苗法让百姓不堪重负，免役法滋生弊端，耿直的他屡次上书直言，结果得罪了不少人。昔日朋友变对手，赞美声变闲言碎语，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让他疲于应对，他转念一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转身请求外放，赴杭州上任。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西湖的月光是块温润的羊脂玉，把日子照得舒舒服服，也把他的疲惫与焦灼悄悄抚平。春天的西湖最热闹，我混在挖泥的百姓堆里，看他挽着裤脚踩进泥水，汗珠子滚下来都顾不上擦，黑着脸笑：“今日累点，后世子孙有福享咯”——这一挖，就挖出了千古流传的苏堤春晓。夏天冒雨巡查农田，看见干裂的土地，就焚香祈雨。雨来那天，他和百姓一起站在田埂上欢呼雀跃。雨水打湿了官服也不在意，一点官架子都没有。秋天和朋友泛舟湖上，看着粼粼波光映着月华，随口吟出“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哪里是写西湖，分明是把生活过成了美学。冬天踏雪寻梅，在孤山月光下静静发呆，享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独处之乐，梅香混着月光，沁人心脾。这段日子，他把对百姓的牵挂、对生活的热爱，都融进了湖光月色里，活成了西湖的一部分。

四

后来苏轼被贬黄州，这一贬，贬出了人生的另一种境界。刚到黄州时，官舍又小又破，四壁透风，冬天冷得像冰窖，他却乐呵呵地住下来，在城东的坡地上开垦荒地，盖了间“雪堂”，种了八百棵橘树。深秋时节，金黄橘子挂在枝头，浸着月华，风一吹，摇摇晃晃，别提多好看了。他给每棵橘树起了小名，闲时就坐在雪堂前，就着月光给橘子树浇水，嘴里念叨着“今年多结几颗，好给邻里分着尝鲜”。

我跟着他学种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握惯了鼠标的手沾满泥土，却在每道裂痕里盛满清辉。当他把沾着月光清露的青菜端上雪堂的木桌，筷子夹起的不是苦涩，而是黄州月光酿成的甜醴。有次种的菜苗被暴雨冲了，他也不恼，蹲在田里补种，嘴里念叨：“菜苗和人一样，经点风雨才结实。”。看着庄稼发芽、开花、结果，看着自己种的青菜绿油油地铺满田地，心里踏实得很。闲暇时，他就和邻里聊天，学做黄州菜，研究出“东坡肉”的做法，肥而不腻，香飘四野，成了流传千古的美食。他写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把寻常烟火过成了诗，把清贫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从前追名逐利的浮躁，在田垄间渐渐沉淀，在月光下慢慢通透，我终于懂了，最踏实的快乐，从来不是不劳而获，而是亲手创造的幸福，是与自然相处的平和。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那个夜晚的月光，成了千古绝唱。我和他们一起泛舟赤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华铺江，如练如银，漫过船舷淌进眼底，美得让人沉醉。朋友吹着洞箫，声音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感叹“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轼端着酒杯笑，指着江水与月光：“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那晚的月光格外清明，照得人心里透亮。他望着江面上的月影，想起曹操横槊赋诗的豪情，想起周瑜羽扇纶巾的英气，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也写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句词藏着最通透的人生智慧：人生的长度有限，但宽度可以自己拓展，不必纠结一时的得失，把眼光放长远，很多烦恼自然就烟消云散了。月光真是灵感源泉，能把伤感变成哲思，把迷茫变成通透，把一次普通的夜游，变成了流传千古的文化盛事。

没多久，黄庭坚带着新刻的《山谷集》来串门，两个被贬的文人，在月光下喝酒聊天，谈诗论画，看月光在《寒食帖》的折痕间缓缓流淌。那扭曲的笔画、厚重的墨色，是黄州岁月的艰辛与坚守，是生命在苦难中绽放的力量。酒至半酣，苏轼挥笔写下“此心安处是吾乡”，笔墨间满是从容与笃定。是啊，心里踏实了，哪里都是故乡。就像背井离乡打拼的人，哪怕居无定所，心里有念想，便不算漂泊。

五

后来苏轼又被贬惠州，地方更远了，条件更苦了，可他的快乐一点没少。惠州的月光带着荔枝的甜香，蜕变成琥珀糖，裹着妃子笑的甜汁。他开垦荒地，种植荔枝，挑荔枝专挑带露的，剥壳时汁水滴在手上，就着月光舔掉，笑着说“这是月华和荔枝的双份甜”。他每天吃三百颗荔枝，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有次荔枝吃多了上火，他也笑着煮茶降火，说“人间有味是清欢”，简单的茶饭，简单的日子，也能品出生活的甘甜。他修建东新桥、西新桥，方便百姓出行，百姓感念其恩，为他立祠画像；他关心疾苦，为百姓祈雨救灾，与百姓同甘共苦，深受惠州百姓的爱戴。月光下，他和百姓一起劳作，一起欢笑，把异乡过成了故乡。

绍圣四年，他被贬至更远的海南儋州，那是天涯海角，流放罪臣之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条件极其艰苦。可儋州的月光是簇海畔星子，带着大海的咸腥气息，照亮了这片荒芜的土地。他没有抱怨，没有消沉，反而乐呵呵地办学堂，兴教化，把中原文化带到海南。没纸笔？捡根树枝蘸着月光在地上划；没桌椅？拉着学生围坐椰林里唠——中原文脉就这么顺着海风、跟着月光，悄悄扎进了琼州的泥土里。当海南第一位进士姜唐佐拜别他赴京赶考时，他摸着胡子笑，写下“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把希望的种子播撒在这片土地上。他还在月光下耕作，种植水稻、蔬菜，体会农耕的快乐；在月光下饮酒，与友人畅谈人生，写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心态太绝了，把别人眼里的绝境，当成了人生的奇遇。原来苦难就像粗盐，看着苦涩，可一旦撒进生活的汤里，反而能调出别样的滋味，关键在于你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

元符三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苏轼得以北归。此时的他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满头华发，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可眼神依旧明亮，心里依旧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北归途中，他经过常州，见此地风景秀丽，民风淳朴，便决定在此定居。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这位一生颠沛却始终乐观的老人，在常州的庭院里溘然长逝。临终前，他望着窗外的月光，缓缓说道：“着力即差”。这四字轻描淡写，却藏着一生的通透与智慧——就像现在的我们，越想抓住什么越抓不住，越纠结什么越烦恼，不如顺其自然，反而能收获意外的惊喜。月光静静洒在他身上，带着眉山的艾草香轻抚鬓角，温柔得像小时候母亲的手，抚平了他一生的坎坷与疲惫。

六

今夜，月光依旧洒在书斋里，和千年前照在苏轼身上的一模一样。我仿佛看见他在月光下散步，衣角沾着田垄的泥土，眉梢带着荔枝的甜香，手里拿着一壶酒，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他不用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招手，月光便替他说了所有的话，温柔而有力量。

如今的夜晚，也有许多人捧着屏幕赶路，指尖划过的是未完成的清单，眼底藏着的是赶不完的行程。我们总在追逐遥不可及的目标，忘了珍惜眼前的美好；总在抱怨生活的不公，忘了调整自己的心态；总在匆匆赶路，忘了停下来看看身边的风景。可当月光洒在肩头，想起苏轼的那些诗句，那些故事，心里就会渐渐平静。

顺境时，想起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温润，便懂得谦逊自持，不骄不躁；逆境时，想起他“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便有了迎难而上的勇气；平淡时，想起他“人间有味是清欢”的通透，便学会在柴米油盐中寻找诗意，在平凡日子里发现美好；孤独时，想起他“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的淡然，便懂得与自己相处，在独处中沉淀自我。

月光依旧，千年未变。它照过苏轼的坎坷与豁达，照过他的清贫与富足，照过他的失意与得意，也照过我们的迷茫与坚守，我们的欢笑与泪水。在每个平凡的夜晚，它都在悄悄诉说：生活不必刻意强求，坦然面对便有滋有味；日子不必轰轰烈烈，温润明亮就是最好；人生不必纠结得失，内心通透便能自在。就像那抹月光，不疾不徐，不骄不躁，却能照亮整个夜空，也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洒在庭院里、大地上，洒在每个人的心上。这月光，带着千年的温柔与眷顾，仿佛是苏轼留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它将永远照亮人间、温暖岁月，让每个平凡的生命，都能在豁达与热爱中活出精彩。而我们，也终将在这月光的抚慰下，找到属于自己的“此心安处”，把日子过成诗，把人生过成画，感铭岁月，不负韶华。文/潘友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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