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铜都“转身”

文/《中国报道》记者 李士萌

在铜陵城郊的废铜堆中，会看到一种盛开着紫红色小花的野草。这种野草的学名是海洲香薷，又称“铜草”，在铜陵很常见。在矿产勘探界，“铜草”被视为找铜矿的指示植物。只要看到这种野草，其根系之下便可能潜藏着铜矿。

对铜陵而言，这座自商周时期便开始采铜、炼铜的资源型城市，经过3000多年的淬炼，不得不面对资源枯竭、采矿品位逐年下降的现实。如何在废铜堆之上“开花”，探索出一条属于铜陵的转型之路？铜陵正在作答。

7 月 4 日，铜陵精达漆包线有限公司生产车间拍摄的生产场景。铜陵精达漆包线有限公司为铜陵精达特种电磁线股份有限公司的子公司。 摄影 / 李士萌

提高资源利用率

7月5日，2025年“活力中国调研行”安徽主题采访活动走进铜陵有色金属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金冠铜业分公司（以下简称“金冠”）稀贵金属车间。从车间出来时，记者需要经过严格的安检，将身上所有电子产品放在一边，侧身站上一条滑轨，经过一道长约1米的安检门。“哪怕是你鞋底沾了一粒金子，都能被检测出来。”该公司的安检人员说。

金冠稀贵金属车间生产的产品包括金、银、铼、铂等，2024年产值约200亿元。在金冠稀贵金属车间的展柜中，陈放着多根3kg、1kg重的纯度为99.99%的金条。这家原本以冶炼铜为主业的公司，每年可以生产11吨这样的金条。这些金条在出厂时，将被打上“铜冠”的刻印，送往银行的金库。

2024年开始，铜精矿加工市场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铜加工费持续走低，甚至跌为负值。在铜冶炼行业沉浮了20多年的老员工都说：“这种情况是极为少见的。”铜加工费跌为负值意味着冶炼厂加工铜不仅拿不到费用，还需要给矿商倒贴费用。

与此同时，随着铜在新能源领域的应用愈发广泛，我国对铜的需求也不断攀升。但国内铜矿储备有限，大部分铜矿仍有赖进口来平衡缺口，进口铜价格一路高涨，国内铜冶炼厂的利润空间进一步被挤压。

新中国第一炉铜水、第一块铜锭均出自铜陵有色金属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因此，它的选择，是国内铜冶炼行业重要风向标。

面对冶炼利润下滑的行情，铜冶炼中的副产品成为大型铜冶炼厂重要的利润支撑。通过系列技术创新和突破，金冠将原本是铜冶炼“二级产物”的铜阳极泥、铜冶炼渣、铜冶炼烟气等吃干榨尽，变废为宝，从中提取金、银、铂、钯、硒、锌、铼等12种有价稀有金属元素。

2019年6—7月，金冠接连完成首次银锭和金锭的浇铸。在铜冶炼市场行情走弱之时，看似“不务正业”的金冠通过炼铜副产品成功挺过周期，实现年产黄金11吨、白银268吨、硫酸锌1600吨、粗镉28吨、铜冶炼渣回收铜3万余吨、在航空航天领域发挥关键作用的铼酸铵3吨以上，企业盈利能力持续提升。

与此同时，原有的阴极铜冶炼则不断改善冶炼工艺，提高资源利用效率和废铜回收利用率。从2012年投产至今，金冠集世界先进的闪速熔炼、闪速吹炼、顶吹熔炼、智能数控吹炼等各类成熟冶炼工艺技术于一体，铜冶炼工艺达到世界领先水平，阴极铜产能规模达70多万吨，建成全国规模最大的单体矿铜冶炼工厂。

而这所有行动背后，离不开技术创新。“十四五”期间，金冠累计立项60余项科研课题，涵盖节能减排、资源综合利用、智能化、自动化、进口设备国产化替代等关键方向，顺利完成40余项课题并实现成果转化，多项技术获省部级、行业科技奖项，形成专利130余项。2024年公司年度发明专利获授权12项，创成立以来获得国家知识产权局授权数量新高。

2022年，金冠还进行了车间的智能化升级，降低了工人的劳动强度，提升了工作效率。“原先工人需要在槽温60摄氏度的环境中，将短路的阴极板从硫酸与盐酸混合的液体中拖出来进行处理，找到一块板需要2—3个小时；智能化改造过后，这一工作仅需10—15分钟。”铜陵有色金属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金冠铜业分公司奥炉电解车间党支部书记、副主任陈玲告诉记者。

7 月 5 日，在铜陵有色金属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金冠铜业分公司双闪精炼车间，自动浇铸系统在工作。 摄影 / 李士萌

一根铜线与新兴产业的耦合

铜陵这座城市几乎集合了所有与铜产业相关的所有企业。当一块块铜板从长江边的金冠运出后，6公里之外的铜陵精达特种电磁线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精达”）将把这些铜板加工为另一种形态——铜线。

精达所生产的漆包线是电磁线的一种，电磁线承担着电能输送、信息传递以及实现电磁转换等功能，被誉为电机、电器工业产品的“心脏”。

这家位于铜陵的民营企业，曾一度出现利润下滑局面，但精达把握住了新能源汽车发展的历史机遇，瞄准新能源汽车突破性发展带动扁线需求骤增的契机，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研发、量产扁线。

相比传统圆线电机，扁线电机用铜量少、功率大，所占空间也更小，在散热性和降噪方面更具优势。随着电动汽车的兴起，扁线因其优越性能受到电动汽车厂家的青睐，并被快速普及。

“因为扁线近两年才得以发展起来，没有成熟统一的国际标准可以遵循，每一家工厂的扁线制作工艺可能都不一样。客户只是提出需求，我们需要根据客户需求，重新建立标准，改进创新工艺，进行定制化量产。模具、工艺还有涂漆结构，是生产扁线中的技术难点。因为扁线属于异型，截面为矩形，原先圆线通用的设备都不能适用，需要对采购的生产设备进行改造。拉为扁线后，关乎扁线绝缘性的涂漆工序也至关重要。必须保证每米、每段的涂漆都均匀并符合标准。”铜陵精达漆包线有限公司品质部经理徐俊告诉《中国报道》记者。

在精达的扁线实验室，质检员会从每扎扁线首尾两端截取样品放在光学显微镜下进行检查。一质检员表示，检测时需要重点关注棱角的涂漆厚度是否均匀、一致。

通过一根扁线的技术创新，精达顺利搭上新能源汽车爆发的“顺风车”，融入新能源汽车产业链。据介绍，精达凭借生产新能源汽车高性能扁线，一跃成为特斯拉全球供应商，也是特斯拉上海工厂的独家供应商，高端客户占比越来越高。

目前，精达的扁线业务正在快速增长。2024年，精达的新能源扁线业务收入24.6亿元，同比增长43%，全球市占率达42%。这一市场占有率已超过精达传统漆包圆铜线业务在空调、冰箱等家电领域的市场占有率。

在新业务飞速增长之时，精达还积极瞄准未来产业进行布局。依托公司研发技术优势，精达聚焦高端市场布局，加速在新材料、人工智能、AI 算力、核聚变、新能源汽车、光伏等新兴产业的渗透。

在高温超导带材方面，精达参股的上海超导股份有限公司今年6月在科创板的IPO申请已获受理。上海超导是一家专注于高温超导材料研发、生产和销售的高新技术企业。作为我国高温超导材料的技术引领者，上海超导与下游众多国内外知名企业或科研机构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客户涵盖美国CFS公司、能量奇点、星环聚能、中车长客、联创超导等。根据上海市新材料协会2025年2月出具的证明，该公司第二代高温超导带材国内市场占有率超过80%，2022—2024年连续3年排名第一。

精达也借势融入可控核聚变等产业的上游供应链。目前，精达已具备批量生产千公里级高温超导带材能力。其中，精达研发生产的大科学装置用超导卢瑟福缆，是一种高性能超导电缆，技术难度极高。记者了解到，精达成为全球唯一具备连续生产3公里该产品能力的企业。

7 月 5 日，铜陵有色金属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金冠铜业分公司稀贵金属车间展示的 3kg 重的金锭。摄影 / 李士萌

漫漫转型路

无论是金冠还是精达，无论是大型国企还是民营企业，这些铜陵企业的变革之路，也是铜陵转型发展的缩影。处在铜陵转型升级的关键期，没有一家企业能够“躺平”，等着坐吃山空。这些企业试图抓住每一次时代和国家发展带来的机遇，在原先资源禀赋的优势之上，摆脱资源型城市的结构桎梏，谋求更多元、平衡、可持续的发展道路。但转型之路充满艰辛。

铜陵市相关负责人告诉《中国报道》记者，无论是企业还是城市，在技术没有突破、发展方向没有明确时，是最“痛苦”的。阵痛期内，企业不得不面临效益滑坡、职工裁减等问题，城市也需要面对由此带来的一系列社会民生问题。

铜陵市副市长杨如松表示，城市转型正是在螺旋上升之中逐渐找到方向。就铜陵转型而言，不断进行技术创新、积极对接新兴产业是非常重要的转型经验。技术创新是基础，产业对接是引导，这两者之间相互促进。如果技术没有创新，与新兴产业的耦合也就无从谈起。如果缺乏对宏观经济发展方向的分析研判，即使有技术基础也可能错过发展机遇期。

铜的开采、加工、冶炼虽然是传统行业，但它是有持久生命力的。铜陵始终坚持铜与新能源、与化学工业双促。近些年，“新三样”（新能源汽车、锂电池、光伏）的快速增长反而带动高端铜材需求激增，铜陵也紧紧抓住这一机会，实现了与新能源产业的耦合对接。

在前述座谈会上，多位领导班子成员表示，铜陵经过多年转型发展，逐步形成的共识是——企业是创新的主体，创新成果如果不能以企业需求为立足点，便得不到真正应用，创新成果转化也就无从谈起。

在这个过程中，铜陵市科技局逐渐构建起企业创新为主体的“企业出题、团队破题、市场解题”的创新生态，实施科技重大专项“揭榜挂帅”机制，立项支持项目26项，支持资金总额3240万元，撬动企业研发投入达1.73亿元。

铜陵市科技局相关负责人表示，在这个过程中，政府搭建的科技创新平台起到关键作用。据了解，铜陵市拥有省级以上科创平台数共200个，其中国家级11个。省级科技企业孵化器、市校共建技术转移中心实现县区全覆盖。简而言之，政府通过搭建科技创新平台，推进资金、人才、技术等多种要素向技术创新汇集，真正赋能企业创新，推动创新成果转化。

对铜陵而言，另一个重要机遇来自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纵深推进。2019年《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规划纲要》正式确认安徽全域为长三角重要组成部分，安徽省实现了全域“入长”，曾经的“我与长三角”变成了“我们长三角”。

基于长三角这一国家发展战略，铜陵在与长三角地区政府和企业进行产业、技术对接时，也得到了更大力度支持。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顺畅融入长三角离不开铜陵多年的“屯粮积草”。

杨如松坦言，铜陵转型仍道阻且艰。未来，铜陵在巩固龙头企业领先地位同时，拓展延伸铜产业链条，围绕新能源、电子信息、轨道交通、大科学装置等关键领域，重点发展超高纯铜、超导带材等产品，创建国家级铜精深加工产业先进制造业集群。应对国际铜价的剧烈波动，打造高质量铜产业生态，对接上海期货交易所申建铜期货交割仓库，谋划有色金属现货交易平台，建设区域性铜交易市场。“我们将坚定工业立市、产业强市不动摇，以新型工业化为关键路径加快推动高质量发展。”杨如松表示。

(《中国报道》2025年8月刊)

责任编辑：柴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