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文化趣谈（三）《北国之春》与棉衣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有一家日本电视台的制作人邀请中国演员来录制节目。

日本这边，每到中午公司都会准备好盒饭，大家一起吃。一开始没什么问题，但这样过去3天后，中方提出了不满意见：“为什么每天都让我们吃冷饭?我们不是来日本受冷遇的。”

日本便当精致美味，现在也深受中国人的喜爱。(刘德有提供)

虽说在东京街头，偶尔能看到一些招牌上写着“热腾腾的盒饭”一类的广告，但整体而言，凉冰冰的盒饭在日本才是最常见的。可在中国大家一般不吃凉了的饭菜。改革开放以来，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吃盒饭，但中国的盒饭也还得是热乎的。所以演员们觉得自己是上赶着来日本被敷衍冷待，也不无道理。虽然主办方解释了日本工作人员也吃的是一样的盒饭，但并没有得到演员们的理解。最后还是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提了一个建议，每顿午饭配一碗鸡蛋汤，这件事才得以“圆满”解决。

中国人和日本人同为东方人，以为彼此能轻松相互理解，但巨大的误解，却会因为不同的生活习惯和与之紧密相连的文化差异而产生，这一点，务须加以注意。

再举一例。

正如大家所知，日本的演歌《北国之春》在中国深受喜爱，广为传唱。由于歌曲旋律优美，这首歌刚传入国内不久后，就有了好几种版本的歌词翻译，其中之一就是我朋友翻译的，这也是目前传唱最广的版本。但遗憾的是，这版歌词里，有一处因两国文化差异而产生的误译。因为谁都没有察觉出错误，所以朋友翻译的歌词，早已得到大家认可，一直被演唱到现在。

刊登在日本报纸上的《北国之春》曲谱。(刘德有提供)

有问题的歌词是“季節が都会では分からないだろうと、届いたおふくろの小さな包み(住在城里不知季节变换，妈妈寄来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友人将其翻译为“住在城里不知季节变换，妈妈犹在，寄来包裹，送来寒衣御严冬。”

中国人提到“北国”二字，往往会联想起这样的情景。在北风凛冽的寒冬，母亲担忧住在大城市里的儿子，现在是否正忍受着寒冷,冻得瑟瑟发抖。歌词的翻译者出生在中国东北，所以更会如此想象。60多年前我在大冬天里调动工作，从大连来到北京。到北京没多久，就收到了从家乡寄来的第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件极富东北特色的黑色棉袄，母亲还给絮好了新棉花。结合我的经历来看，同样是东北人的翻译者在这里错译，也是情有可原的。

问题在于为什么会误译为寄棉衣，再深入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是受到了中国文化的影响。唐代诗人孟郊(751-814)的名诗《游子吟》对此的影响尤其大。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的诗歌不仅广为中国人诵读，而且诗中包含的情思，父母对子女的慈爱之心，也是深深扎根于所有人心中的情感，是社会大众的共通情感。写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以前在日本听过的一首歌谣“母亲连夜赶工，为我编织手套，寒风冷冷地吹，所以不停地编啊编……”，从这首歌谣中，也能感受到父母爱子女的心意，这可谓是世界共通的情感。但尽管如此，正如孟郊诗中所写，时时注意天气变化，挂念子女穿衣如何的想法，也许是中国独有的特色了。

但是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北国之春》整体而言是一首歌唱春天的歌曲，南风吹至北国，辛夷花开放在山丘上，春天终于来了。“棉袄”什么的明显与这样的情景相矛盾。从日本人的语感来说，歌词中的“母亲寄来小包裹”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抱着这个疑问询问了日本友人。他们回答我：“大概是樱花饼、萩饼这样的大城市里没有的时令食品吧。”原来如此，这就符合逻辑了。歌词翻译中出现的误解，正是缘于两国的文化差异。这也是因“跨文化”而产生大误会的一个实例。

有一次我建议那位友人不如把这个错误修改过来，不过他积极性不高，觉得：“歌词早已约定俗成，现在再改已经来不及了。”想来“约定俗成”真是件可怕的事情。我经此也意识到，一旦大家都认可了，再想改动可就不容易了，难度要高于搞一次“大革命”。

零零碎碎讲了许多文化差异，这又引发我想到了一件事。哈佛大学的入江昭名誉教授曾在《外交论坛》上发表过一篇名为《文化与外交》的论文。文章笔墨辛辣，我在此略作引用。

“日中关系中历史认识问题常被大肆宣扬。这是一个实例。(日本的)有识之士中不少人将此问题归属在国防和贸易问题里，认为中国政府是为了从日本得到更多的援助，才拿过去的战争说事，中国政府对于日本教科书应该如何描述战争总是指手画脚，这属于干涉日本内政。这些意见都忽视了国际关系中的文化要素。对于中国人来说，19世纪以后的历史是一段屈辱的历史，这种认识是中国立国的根本所在。如果对此毫无所感，那么日中关系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取得发展的。”

入江昭所说的“文化要素”指的是什么呢?

正是19世纪以后的中国近代史，被帝国主义列强侵略欺侮的屈辱历史。入江昭强调，思考中国所走过的道路，决不能忽视国际关系中的“文化要素”。我认为这真是切中问题要害的真知灼见。

刘德有

1931年出生于大连，日本文化专家，记者、翻译家。

1952年任《人民中国》翻译，编辑。

1955年到1964年，曾为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等人做翻译。

1964年到1978年作为《光明日报》和新华社记者在日本工作15年。

1986年到1996年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副部长。

著作:《时光之旅》(時は流れて)《战后日语新探》(戦後日本語新探)

译著:《祈祷》(祈祷，有吉佐和子)、《山芋粥》(芋粥，芥川龙之介)、《突然变成的哑巴》(不意の唖，大江健三郎)、《残象》(残像，野间宏)等。

责任编辑：柴晶晶